香料的全球化之旅(9):宗教審判與跨國行會崛起
- siangjieh
- Nov 9,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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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伍麥亞王朝崩潰之後,因信仰融合而孕育出的和平共存也隨之逐漸消失。過往猶太教徒、穆斯林、基督徒共建的商業與學術合作開始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信仰衝突和壓迫。曾經共享繁榮的伊比利半島,如今在和平表面下暗潮洶湧。隨之催生了兩個獨立於統治階級的重商組織,在國際貿易權力的競逐中站上舞台:其一是擅長香料貿易的拉特納猶太人(Radhanite Jew),另一方則是多種族背景的卡里米行會(Karimi)。
拉特納猶太商人和卡里米行會在商路上迅速崛起,不僅操控著貴重香料的交易,更在歐亞之間穿梭,運輸絲綢、寶石與金銀等稀有物品。這應該是經濟史上,完全獨立與超越於民族國家的群體,頭一次掌控香料貿易。埃米爾和帝國總是快速更替,但這兩個實體卻持續發揮勢力好幾個世紀。
跨越國界的香料仲介者:拉特納猶太人
拉特納(Radhanite或Radaniyya)猶太商人,最早可追溯至西元500年,隨著時代推移,他們的影響力逐漸擴展,成為穆斯林與基督徒商業往來中的重要仲介者。拉特納這個名稱,可能源自波斯語「rad-han」,意指「知道路的人」,暗示著他們在多語言環境和跨國界貿易中的技巧。
西元800年,基督徒開始實施對穆斯林的貿易禁令,過了一個世紀之後,歐洲南邊城邦國家的麝香、樟腦、沉香與中國肉桂,幾乎全由拉特納獨攬。不久之後,他們也買賣其他香料與香水、寶石、珠寶、絲綢、皮毛與刀劍。與定居於單一港口的其他猶太商人不同,拉特納商人們的足跡遍布從隆河河谷到西班牙的哥多華、費茲、亞歷山卓、巴格達、科欽與廣州等地。他們的人數雖然不多,卻能運送大量的高價小包裹,足跡橫跨歐亞非大陸。在基督徒對穆斯林的貿易禁令生效之後,他們扮演了基督徒與穆斯林商人之間的橋梁,將分裂的宗教世界重新連結。
在西元900年之後,威尼斯商人和卡里米行會開始逐漸打破拉特納的壟斷局面。一時間,許多勢力重新掌控了拉特納稱霸前的貿易路線。然而,卡里米行會迅速擴展,最終壓倒其他競爭者,成功掌控了廣闊的商業網絡,成為新的貿易主宰。
橫跨大陸的香料巨擘:卡里米行會
卡里米行會是一個活躍於香料貿易的多族裔商業聯盟,其影響力深遠,但行會內部的運作卻始終保持高度機密。名稱「卡里米」可能源於坦米爾語,意指「參與買賣的人」。到了西元1150年,這個名號被香料貿易中的精英群體所採用,成員遍佈從西班牙到中國的廣大地區。卡里米行會的商人們通過向帝國和海盜付費,以確保他們的貿易活動能受到保護。隨著財富的積累,他們壟斷了香料市場,成為「中世紀最大的財富集中之處」,甚至使之前的拉特納人與腓尼基人都相形失色。
卡里米行會的商業網絡從紅海和阿拉伯海開始,逐步延伸到葉門、埃及、印度、非洲角等地。隨著行會勢力的擴張,他們在從安達魯斯到撒哈拉以南的港口設立驛站、代理人和商船隊,甚至在1415年通過繁榮的休達港,向歐洲供應來自非洲的胡椒與其他香料。這些商人為跨國利益而聯合,不隸屬於任何政權,在穆斯林與天主教商人之間架設起了跨文化的橋樑。
卡里米行會的商人來自坦米爾、印度、波斯、阿拉伯等地,不乏猶太企業家。在馬木路克時代(約西元1250年開始),行會成員多數為阿拉伯穆斯林,他們遵守伊斯蘭教的商業與道德規範,並形成家族式的商業傳承。這種穩定的組織結構,使卡里米商人擁有極大的集體議價能力,財富甚至超越當時的君主與銀行家。其中香料商人亞瑟‧巴里希(Yasir al-Balisi)的財富高達一千萬迪納爾,約合現代五億美元,成為前工業時代的首富。
信仰與商業的裂痕
在伊比利半島上,西班牙天主教徒對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日益深厚的影響力逐漸心生疑慮。安達魯斯的穆斯林與猶太人在學術、商業和文化上的成就使他們的勢力逐漸擴大,更是讓天主教徒擔憂。自西元1095年十字軍東征後,鄂圖曼帝國(Sublime Ottoman State)在歐洲的勢力增長,西元1387年奪取塞薩洛尼基和西元1389年科索沃戰役的勝利,讓天主教與東正教徒擔心,他們會在伊斯蘭湧入歐洲時遭併吞。
西班牙天主教徒害怕的並非猶太人和穆斯林的軍事力量,而是他們在航海與商業方面的高超技能,擔心他們能以高度效率掌控城邦之間的經濟命脈。因此西元1453年鄂圖曼帝國占領君士坦丁堡並切斷通往歐洲的絲路,讓西班牙的君主們非常苦惱。而穆斯林嚴謹控制直布羅陀海峽也令他們憂心。
對於信仰某宗教的文化而言,要承認自己的知識、精神乃至於經濟能力,須歸功於其他信仰文化恐怕不容易。在知識與經濟累積方面,伊比利半島的基督教文化深受穆斯林和猶太人的影響,卻不願承認這份依賴。亞拉岡王國斐迪南二世(Ferdinand II)和卡斯提亞王國伊莎貝拉一世(Isabella l)未曾真正重視這些貿易和學術的力量,反而通過向猶太、阿拉伯與柏柏爾商人徵收重稅來削弱他們的地位。當基督教徒、猶太教徒與穆斯林間的合作最終瓦解,八百年來的文化激盪也逐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信仰與文化的分裂。
伊比利半島的宗教審判
西元1492年,西班牙國王斐迪南與伊莎貝拉以「和平共存」的姿態接受了格拉納達的穆斯林統治者布阿迪勒(Boabdil)的投降,並宣稱允許穆斯林與猶太人保留其宗教信仰和財產。然而,這寬容卻只是表面。同年3月31日,他們頒布阿罕布拉指令(Alhambra Decree),強迫所有未改信天主教的猶太人與穆斯林離開伊比利半島。接著,西班牙的宗教法庭開始大規模審判和迫害穆斯林與猶太人,由宗教法庭庭長希梅內斯神父(Ximenez de Cisneros)推動,並帶來極端的懷疑氛圍和對異教信仰的恐懼。
隨著宗教審判的加劇,大批猶太人與穆斯林被迫改信基督教,成為猶太教改信者(converso)與穆斯林改信者「摩里斯科」(morisco),但依然飽受歧視。改信者被迫食用豬肉,遠離傳統的潔食與清真食物,許多過去象徵信仰與傳統的食物和習俗也遭禁止。安達魯西亞的猶太與穆斯林傳統美食,如芝麻麵包和卡佩羅塔達,隨著驅逐令的執行逐漸消失,許多流傳至今的香料與飲食文化也在這片土地上消逝。澤亞布從中東帶來溫暖如陽光的香料,忽然從伊比利半島上消失。這場宗教和文化的淨化行動帶來了深重的歷史創傷,使伊比利半島曾經蓬勃的多元文化永遠改變。
流離與重生:塞法迪猶太人的貿易網絡
西元1492年8月,隨著驅逐令的頒布,大批猶太人與穆斯林背井離鄉,沿著蜿蜒的山路前往地中海港口,等待渡海逃往北非。然而,許多港口擠滿了無處容身的難民,許多家庭無法找到合適的船隻,甚至在抵達北非後也面臨饑荒的威脅。
那些離開伊比利半島的塞法迪猶太人,在里斯本附近的海域徘徊一段時間之後,又重新在貿易中心聚集成小小的難民社區,包括安特衛普、阿姆斯特丹、波爾多、巴約訥、費茲、亞歷山卓、開羅、貝魯特、阿勒頗、士麥納、果亞、佩薩羅(Pesaro)、佩拉(Pera)、提比里亞(Tiberias)、君士坦丁堡、安科納(Ancona)、塞薩洛尼基與威尼斯。他們在歐亞非的貿易中心建立了新的社區,成為跨大陸商業網絡的重要節點,跨越文化與地理的限制。這些猶太社群透過聯姻和合作契約鞏固了貿易鏈,將家庭的經濟合作延續到全球各地。碧翠絲‧德路娜(後以葛蕾西亞‧納西聞名)便是這些遷徙社群中的代表,她以卓越的商業頭腦,成為歐洲的女首富,象徵著全球化時代善惡並存的縮影。這些塞法迪猶太人的離散網絡,成為未來貿易體系的重要根基,在流離失所的背景中逐漸崛起並影響世界。
掌握全球香料貿易的女首富:葛蕾西亞‧納西
葛蕾西亞·納西(原名碧翠絲·德路娜),年僅十八歲時便嫁給年長二十八歲的叔伯法蘭西斯科·門迪斯,由此進入塞法迪猶太商業巨頭門迪斯家族的核心。門迪斯兄弟在葡萄牙擁有巨額財富,尤其在胡椒、薑、肉豆蔻等香料貿易中取得壟斷地位,掌控了從印度至南歐的商路。法蘭西斯科去世後,葛蕾西亞接手家族事業,與法蘭西斯科的兄弟狄奧哥共同經營,逐步成為西歐乃至全球香料市場的主宰者。
為了進一步鞏固香料市場的控制權,葛蕾西亞不惜賄賂權貴,擴大其商業版圖。她從葡萄牙移居至安特衛普,再到君士坦丁堡,構建起高度策略性的商業網絡,幾乎壟斷了歐洲每年進口的數百萬磅香料供應。她不僅以財富累積而聞名,還善用資源幫助猶太同胞躲避宗教審判。她的商業網絡延伸至歐亞非,跨越國界成為首批無國界的跨國企業之一,開創了全球化貿易的先河。
葛蕾西亞的商業網絡不僅推動了歐洲與土耳其的貿易交流,還成為新大陸物產流入歐洲的重要渠道。向日葵、辣椒等新奇物品經由葛蕾西亞的網絡進入歐洲市場,為歐洲的飲食和文化帶來了深遠影響。
有趣的是,多數新大陸的珍稀物品最終並非經西班牙而是透過土耳其進入歐洲。天主教西班牙和葡萄牙長期以來被認為在哥倫布大交換中貢獻巨大,但其實,這一過程中的許多作物和牲畜流通,依賴的是包括門迪斯家族在內的猶太商人網絡。這些物品如小米、菸草等,往往被稱為「土耳其菸草」或「土耳其穀類」,而其中的向日葵、南瓜、辣椒等則多半是通過葛蕾西亞·納西的網絡進入市場。在西班牙的斐迪南與伊莎貝拉只關注美洲黃金與貴重金屬時,但更珍貴久遠的影響卻從他們手中溜過,悄然流向土耳其、小亞細亞等地區,進一步推動了歐亞非之間的文化與物產交流。葛蕾西亞·納西的影響力,超越了當時的國王與宗教領袖,成為全球香料貿易不可忽視的強大推手。
結語
在漫長的香料貿易史中,葛蕾西亞·納西和像她這樣的跨國商人網絡無疑是推動全球化的重要力量。這些貿易先驅不僅連結了歐亞非三洲,將香料、植物、食物與文化跨越國界,帶入彼此的生活。他們所架起的橋樑打破了宗教、語言與地域的藩籬,開創了前所未有的交流和繁榮。
香料並不僅是味蕾的調劑,更是文明交匯的見證。試著留意生活周遭那一絲絲瀰漫的香氣,感受其帶來的啟發與療癒。當我們以嶄新的眼光探索身邊的香氣,或許能找到那跨越時空的靈感與平靜。
參考資料:
《香料漂流記:孜然、駱駝、旅行商隊的全球化之旅》,作者:蓋瑞‧保羅‧納巴漢,譯者:呂奕欣,出版社:麥田出版,出版年份:2017年。